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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生所望 迷踪薄幕
明灯如昼,深夜里照得四壁清明,与窗外天空里的一轮皎月交相辉印。
倪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说不上奢侈,唯一不禁的就是各个小院的烛火。深夜在
房里,若还掌上了烛火大多都是为了读书阅览,倪府最喜的就是读书。
倪妙筠回了府之后夜色已深,在闺房里睡意全无,通明的烛火下却是不由愣
愣地出神。
还是第一回与年轻男子结伴夜游,何况这位大体上已是未来的夫君。接到他
的邀约时还不觉有异,在天阴门里的修行让她一贯心如止水,在倪府里又自幼学
的是忠孝礼义,大节小节。吴征来盛国是她所愿,会来盛国也因盛国所具的条件。
倪妙筠心里却清楚得很,在凉州时若是吴征把自己作为来盛国的条件之一,她会
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任其予取予求。
「以他的秉性,若是提出这等要求只会为了提升功力,不至于为了贪欢如此
下作。」倪妙筠喃喃自语,望着轩窗之外出神,心中暗思:当时毫不犹豫,为何
到了现下却彷徨不已。联姻算不得坏事,同样也不是下作,自己没有反对也不会
反对,可心底那一丝骗不得人的不情不愿从何而来?吴征不是下作的人,可他与
祝雅瞳的贪欢又从何而来?
倪妙筠以手支颌,在窗边遥望天外。
一场细雨过后又是朗朗青天,洁白的皎月像大大的玉盘般挂在天空,连洒向
地面的清辉都温暖了不少。两三点小星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像黑夜中忽闪的眼
眸,更像他两点温柔又有些戏谑的眼眸。
可恶!
从前还不会,他与自己保持着距离,目光也平淡而简单,还挺尊重的样子。
今日祝雅瞳上门提了亲,他再见自己时,那一丝戏谑就不加隐藏!好像随时在等
着自己脸红,害羞,丢丑,然后就伸出个手指头,在自己脸颊刮上两刮。
逗小姑娘么?
倪妙筠越想越气,嘭地一声关上轩窗,不去看天上仿佛在嘲笑她的两点小星。
宽衣上了床翻身向里,默运了阵天阴门内功,渐渐平心静气时睡意袭来,迷迷糊
糊间喃喃道:「既然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回来后要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只是,
这样真的有些遗憾……」
她不知男女情愫一起,便与从前再也不同。两人的交集实在不多,可每一回
都震撼着彼此。从在吴府时现身的惊艳,到迭府外宅那一套行云流水,如梦似幻
的刺杀,再到桃花山谷里目睹触及心田的不伦亲昵。吴府到盛国后,又是这一场
几乎无可避免的联姻。不知不觉间,命运的红线已将两人牢牢系在一起,难以脱
开。
倪妙筠本能地认命,就像在凉州时,她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至于那份隐藏
于心底的遗憾,则是这位年过花信,仍怀处子身女子的不甘。缘分的种子已种下,
却埋得很深,看不见生根,看不见发芽,也看不见顶开巨石裂土而出的希望……
吴征心中恼怒,几番都险些爆发出来。
顾盼既已加入了陷阵营,想来离开吴府的时辰已不短,多半是午后趁着府中
人都在小憩悄悄离去。大半日的时光,邵承安居然敢隐瞒自己,至今才来禀报,
胆子着实不小。
个中或有确认顾盼的去向,以及看看她离开吴府目的何在的缘由,生怕因一
点小事而惊动吴征。但小丫头可是吴征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紧,有任何异动
不可擅自处置,随时来报。顾盼这一路离去加入了陷阵营,军法无情,难道吴征
还能把她拎回来不成?
夜风吹过,吴征略略冷静。即使在陷阵营里,真要把顾盼神不知鬼不觉地带
出来也不是难事,就怕小丫头决心已下,决意不肯。十六岁的青春少艾,也是最
为叛逆的时候。在凉州时顾盼深受多番打击,吴征担忧她一时赌气做出傻事来。
果如所料,顾盼这一回出走只怕又恨又怒,谁也劝不回来。
思量至此,吴征猛然醒悟。邵承安不敢欺瞒自己,又怕惊动了吴征误事,想
来是先报与了祝雅瞳。至于一直瞒着自己,定是祝雅瞳的主意了。顾盼一时半会
儿不能回心转意,强行为之必然要触及她的逆反之心,届时更加难以收拾。在陷
阵营里能让顾盼换个环境调适心情,或许能想明白些事理。即使不能,陷阵营也
是现下最适合不过的去处了。
与吴征的略微保守不同,祝雅瞳做事一贯勇猛精进。如此安排固然将吴征架
在了火上,烤的坐立难安,倒也不失为激发吴征潜能的好办法。
想通了此节,吴征怒气渐消。他手中事务繁多,祝雅瞳代为分忧合情合理。
吴府在紫陵城初定,杂事也是层出不穷,韩归雁现下要管一则要务也多管不过来,
二则似乎也缺了那么点点分量。——譬如祝雅瞳将此事压了下来,陆菲嫣便不敢
有意见,循循讲起道理来也能说得通。若是韩归雁下的令,陆菲嫣爱女心切,着
急起来恐怕已翻了脸。
怪道傍晚回府时未见陆菲嫣!
吴征在府门外停步长舒了口气,摆了摆手打发邵承安道:「你不用跟来了!
盼儿在陷阵营里若有任何意外,我唯你是问。」
邵承安打了个寒噤忙俯身跪拜道:「已有五名兄弟一道儿应征进了陷阵营,
日夜守卫顾小姐。章大娘也在挑选两个机灵的女娃子,明日就去应征,以便贴身
照料顾小姐,属下绝不敢有丝毫轻慢。」吴征的确说过他喜欢戴罪立功,可邵承
安也明白,有些罪是一千八百年的功劳都抵不回来的。
「好,我记下了。」吴征拍了拍邵承安的肩头以示安慰,径自进了吴府。不
是顾盼对他不重要,而是部下处事得当并没有过错,他虽心情烦躁,也不愿没来
由地将火气发泄在部下身上。
吴征沉着脸来到后院,放轻了脚步向陆菲嫣的小院走去。路途并不算远,但
短短的一段路吴征走得分外沉重。吴府不比从前,不仅人多了,事情也多,闲适
的时光短期内难再返。来到紫陵城之后,吴征甚至难能与陆菲嫣独处,更别提尽
情尽兴的欢好。曾向她许下诺言,不仅要一生一世待她好,把她捧在手心,也要
安抚好顾盼。这两件事从现今来看,没一件做得好了。
吴征不怕陆菲嫣不理解,只怕她将不满压抑在心里,今日顾盼偷跑出府,会
不会成了日后矛盾爆发的导火线。就像那夜在荒原,她把满腔怒火全然不留情面
地发泄出来,终于与顾不凡恩断义绝。
隔阂若生,便难消除。吴征当然不愿今后会与陆菲嫣走到这一步,可在推开
院门之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生怕陆菲嫣那一双流连的凤目再看见自己时,有失望,
也有疏远。
举着的手还未叩响门扉,一阵轻盈又惶急的脚步飞奔而来,院门吱呀一声被
打开。在吴征的愣神中,陆菲嫣已像投林的飞鸟一样扑进他怀里,将脸颊贴在胸
口。
胸口的衣襟被死死地攥紧,可温暖又柔软的娇躯偎依贴合在自己怀里,一抖
一抖的,像只受伤的小鹿在寻求安慰,又像在安慰着吴征。
「菲菲……」吴征不由自主地将陆菲嫣搂进怀抱,动情之间,千言万语竟不
知从何说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陆菲嫣忍不住落下珠泪,啜泣道:「我没有丁点怪
你。」
简单的一句话似有无穷的魔力,吴征悬着的心立时安定下来。只听陆菲嫣断
断续续道:「你一直在寻找机会我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么多变故,终有一天能稳
稳当当地解决。我心里难过只是心疼盼儿,觉得对她不住,也没尽到一个娘亲的
责任……」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怪我……」吴征也觉鼻子酸酸的,陆菲嫣只是
只言片语,已将满腔心意说得淋漓尽致,也说得吴征心中大慰。两人拥在一处,
颇有心意相通时互相扶持的默契与甜蜜:「盼儿留下了书信,写的什么?」
只是半日的小笺,看上去折痕已深,也没有新纸的坚韧而像是旧纸的绵软,
想是陆菲嫣已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吴征展开之后,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小楷
娟秀而利落,每个字的架构都是高矮比长宽略多了丁点,让字体看上去显得圆润,
正像顾盼两颊尚带有一点婴儿肥,圆圆的小脸蛋。
【娘,盼儿没用,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先离开这里了。
身为昆仑门人,不能为门派分忧。身为顾,陆两家的后辈,不能为家族出力。
身为您的女儿,不知要怎么面对您。盼儿左思右想,只能怪自己无能,就像韩将
军说的,我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盼儿不怨
韩将军,只怨自己,否则掌门师兄又怎会只拿我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盼儿知道掌门师兄一向疼爱我,兴许是太宠了就惯坏了小孩,盼儿无忧无虑,
每日只知纠结些小事,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盼儿一直以为掌门师兄无所
不能,也一直以为疼爱一个人就是要她做自己的妻子。盼儿真是傻。
娘也一样,盼儿长大以后就知道娘心底的伤痛,还有经年累月的伤痕累累。
掌门师兄是个好人,那天我见到娘和掌门师兄如此亲密,确实有些震惊,可是心
底又有些安慰。万事皆有因果,掌门师兄就是您命中注定的人。我最最敬爱的娘
亲,盼儿是真心为您高兴。
只是盼儿又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府邸很宽敞,可盼儿无能,就很寂寞。
幼时娘亲常劝诫盼儿要多下苦功,盼儿只恨自己没有听进您的话。所以盼儿请娘
亲原谅,盼儿要走了。
也请娘亲转告掌门师兄,莫要来找盼儿,盼儿不愿碌碌无为一世,现下宁死
也不会回来的。希望有朝一日归来的时候,盼儿能让娘亲感到骄傲。】
吴征看得潸然泪下,连连摇着头将小笺折好,叹息道:「盼儿长大了,而我
全然不知道,还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她去了陷阵营。」陆菲嫣抚摸着小笺,将纸页抚得平整后才小心地在袖口
收好,道:「这支军旅九死一生,盼儿怎地偏偏选中了那里。」
「我的报应。」吴征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当盼儿是小孩,什
么都不告诉她,这就是我的报应!」
「其实若是先告诉她,以盼儿现下的犟脾气,只怕还是要去陷阵营!」陆菲
嫣幽幽道:「其实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
吴征心中咯噔一下。原点自那一夜半强迫地与陆菲嫣共结连理,美妇柔肠百
转时,最为纠结的便是吴征是女儿的意中人。吴征的山盟海誓,自也包含了将来
能安抚好顾盼。他并非每一回都能言出必践,时不时的,总会被些意外所干扰。
可吴征有一点大大的好处,说出口的事情,即使未能按时完成,这个约定却不会
就此作罢,不完成绝不停止。陆菲嫣对此无比信任,也相信吴征一定能处理好此
事,才有了若不能安抚好顾盼,她也再不能与吴征双宿双飞的约定。
「天意如此。早间才说通了韩铁衣,晚间就定下了此事,谁都不能改变。」
吴征有些感慨道:「最迟三月之后,我也会去陷阵营,这期间自有祝家的得力下
属暗中照顾盼儿,你别担心了。」
「那是支依着雁儿和你的意思组建的军伍,我不担心。」陆菲嫣终于将螓首
从吴征的胸膛前抬起,妩媚又充满柔情的目光与吴征对视道:「午后盼儿离去,
我不敢阻拦,此后一直在自责,也难免有些怪罪于你,怪罪祝夫人。后来得知盼
儿去了陷阵营,我反倒心平气和。陷阵营若不能胜,盛国立时山河破碎,咱们也
没了容身之地。像你说的,天意如此,咱们只能勇往直前。夫君去陷阵营,往大
了是辅盛国渡过难关,往小了是让吴府在乱世里彻底站稳脚跟。现下又多了个盼
儿……夫君正竭尽全力,这么一来只怕还得逼迫出潜能……夫君不能有意外,盼
儿也不能有意外,你们俩任谁出了事,妾身都无法独活。换句话说,我娘儿俩的
命全系于夫君一身,望夫君垂怜!」
「在这府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我还没有活够,而且一想到栾楚廷和霍永宁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们一定都要活着,还要活得比他们都
好得多。」吴征捧着陆菲嫣的脸颊,道:「只是近来实在冷落了你……」
陆菲嫣缓缓摇头,撅着唇瓣,嘴角又向上弯起,露出个十分委屈又可爱的微
笑,其讨喜之处,竟半点不逊她青春逼人的女儿顾盼。
「今时不同往日。府里上上下下百废待兴,你若是还像从前一样满脑子儿女
情长,我才是罪过。夫君不该担心家里,把精力都放在那个什么……突击队?还
有陷阵营里。我们都没事,家里一切都会好好的。从前就是一条心,现下更不用
说啦。夫君只要心里有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从前许多安慰陆菲嫣的话,被她拿来安慰自己,吴征听了却是说不出地贴心。
居然也有词穷之时,他张了几次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绪激动之下,向陆菲嫣
一口吻去。
熟悉的唇瓣暌违了许久,贪婪地含在嘴里又吸又吮,滋味仍然是膏腴柔嫩,
满口喷香。那幽幽地喘息声伴随着火热的呼吸传来,吴征如痴如醉。良久唇分之
时,美妇那媚眼含羞,香唇逐笑,螓首低垂又决然抬起,有些凄苦地频频摇晃着
后退的模样,又让吴征仿佛心碎了一地。
不需多言,对视的目光已将心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两人许久未曾独处,今
夜本是绝佳的良机。但在陆菲嫣心里,这个良机来自于顾盼离家出走,来自于她
未曾尽到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两人虽因种种现实待顾盼有所不公,可心中待顾
盼俱是又疼惜又喜爱,顾盼虽不在吴府,犹似就在府中。这等【良机】若是两人
不管不顾,与不知礼节,只顾自己的禽兽何异?
吴征虽觉失望,也会意地点了点头。自己有解决此事的承诺在先,陆菲嫣处
在夹缝之中有了心结,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拥吻之后吴征虽有些兴动,打心眼里
和陆菲嫣一般也是不愿。
陆菲嫣退入房中之时以手点在胸口,又遥遥点向吴征,再次示意我娘儿俩的
性命全系于夫君一身。吴征也用手捶胸,又向陆菲嫣露出个温暖的笑容道:「好
生安歇,不必担心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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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二月有余。吴征领着昆仑一系来到盛国,从初时的群臣畏惧张圣杰
与费,花两家的弹压,只敢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至今反对声几乎消止。
一来张圣杰虽久未归国,但一回来就被国师费鸿曦与丞相花向笛奉为真命之
主,有了这两家协力扶持,张圣杰原本单薄的根基立刻厚重无比,谁也不能相提
并论。这三人力主的事情,自然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二来吴征入盛国之后,大秦忙于内乱无暇东顾,倒是为盛国挣来一个大好的
局面,算是献上一份大礼。拿人嘴软,大臣们也就不好多说。
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燕国尚未有旨意传达,持反对意见的大臣暂时偃旗息
鼓,其实也在等待这一刻。他们没有底气与陛下,费,花叫板,但是燕国的旨意
下达之后,便是最大的底气。
昆仑一系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即使残存者的实力也令人垂涎不已。可不
少大臣都认为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也是弊大于利。吴征再怎么本领通天,难道还
能让羸弱的盛国翻身不成?既然翻不了身,又何必因此去招惹来燕国的不满?
吴征不急不躁,除了暗中筹划的事情之外,也冷眼旁观着一切,世情乐观,
有时不免也有些感慨。羸弱的盛国受了多年的欺压,自不免会有些人颓丧,得过
且过。张圣杰联合费,花两家如今尚能压制,长久下去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直
接与燕国翻脸显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越早打起来,盛国还能勉强一条心,燕国经历了北部大战,新皇更迭等诸多
大事件之后,也是最虚弱的时刻。同样仓促上马的盛国反而在此时有更大的胜算,
越拖下去,也越是不利。
也幸好,除了那些已满是投降之念的人以外,还有不少勇敢的斗士,依然不
屈地奋战,不辞劳苦地去尽力抓住能帮助盛国打胜这场战争的可能。
府上的大多数人莫不如是,还有已身在山越边界的倪妙筠。佳人这一走就是
一月,定时联络的书信里虽未提起,想来免不了风餐露宿一路艰苦。刚回到盛国
老家,住在舒适的府邸里,又被吴征请离了而在山野间奔走,想想也心中不忍。
吴征将手中的船浆不住在大缸中搅动,喃喃自语道:「待你回来了,必须送
份大礼才成,这一样你当会喜欢的。」
越境多山,密林里毒蛇虫蚁与瘴气都有致人死地的危险,这一片地界便有些
人烟稀少。听闻翻过了崇山峻岭,闽粤之地便有大片的平原直达海岸,也是个鱼
米之乡的好去处。可惜这片大山几乎阻隔了两地,少有人能翻越,也没多少人愿
意去。于是闽粤与吴楚接壤的大山一带,淦城便成了山里山外的重镇。
想翻越大山,必在淦城备齐行程之需。而刚穿过大山准备返回吴楚之地的人,
也必在淦城好好地歇歇脚。
地处偏僻,坐落于山脚下,两面背着山阴的淦城其实并不大。低矮而有些破
旧的城墙,无精打采的兵丁,刚发了财的豪客纵声吆喝,装饰豪华的赌坊与青楼
门口,迎客的小厮陪着谄媚的笑容将他们迎了进去。而街边时有衣不蔽体的妇人
领着个面有菜色的幼童,哆哆嗦嗦地举着个破碗,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讨要几枚
可以果腹的铜板。
是的,这座城市就是如此地怪异。有富裕的行商,也有穷得吃不起饭的妇孺。
人丁不多,销金窟却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数洲交汇的边界地带,谁也不愿去多
管闲事,又是山高皇帝远,难免就生长出如此畸形的城邦来。
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闽粤之地珍贵的茶叶,山珍,只消从大山里
运了出来,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银两,于是危险的大山也就可爱起来。淦城作为
翻越大山后的第一处城邦,自然也就成了收购货物的好地方。
行商们脚步匆匆,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只消达成了目的,肯留下来消遣
一番的都是有名的豪客或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多呆下去,以免
平白惹上了麻烦。但是如此慌不择路地撞进城来的,也属罕见。若是从闽粤一带
的大山里来还有些可能,这种人多半是被毒虫咬伤,赶进淦城里寻找解毒良药。
可这人从吴楚一地像只正被老虎追赶的兔子,疲倦已极,连满面尘灰都顾不得擦
上一擦。
他一路跑向城门,守门的兵丁见了个邋遢的不速之客,刚要拦阻就看清了来
人的面容,不由呆了一呆,急忙放行。这人对淦城居然极其熟悉,看他踉踉跄跄
地穿街走巷,不过几个起落就在一片堂皇屋宇之间没了踪影。
兵丁们十分诧异,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这半日来没什么人进出淦城,这桩
足以让淦城抖上一抖的怪事便成了谈资。过了有小半时辰,只听嘚哒嘚哒的蹄声
响起,远远地又有一人向淦城行来。
充作脚力的小毛驴低着头缓缓而行。这匹驴子十分瘦小干巴,一看就不是良
种,也不是有人饲养,也不知道是哪里临时找来。纵然驴子颇具耐受力,这样的
身板想要驮起个人也是不易,可它走得稳健,足见驴上的人儿身姿之轻盈。
那人只用一顶黑纱斗笠蒙面,并未掩藏身形,远远看去是一名女子。她侧坐
在驴背的身姿十分舒展,上身略微后倒,两条长腿则略略斜伸,让身段看起来苗
条而修长。已入秋的时节里,除了偶有的寒雨,南方并无秋凉,她身上所着也仍
是夏季的轻薄服饰。温柔的山风抚过,衣袂被掀起边角轻轻飞舞,仿佛一位不食
人间烟火的仙子刚刚临凡。
淦城里多有豪客,城里的青楼也有些极为出众的姑娘,可来来往往见多了的
兵丁们却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她身形尚远,只见一个依稀的轮廓,更是被
黑纱遮去的面目,也未刻意地卖弄,只是自自然然地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乘坐在
不起眼的毛驴上。可光是那股风姿,便让人移不开目光去。
兵丁们也是如此,不自觉地露出垂涎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前来的方向,由远
及近,谁也不肯错过片刻。
行至城门边,女子轻轻拍了拍毛驴的头顶,让它停了步后便跳下地来,又摸
了摸毛驴,轻声道:「累了你了,我走了,你这就回去吧。」
毛驴似懂人言,抬步欲走,却又似对女子恋恋不舍,逡巡犹疑着不愿离去。
女子的声音悦耳,像城门上风铃随风起舞时的动人。清脆语声中又带着浓浓
的鼻音,在冰冷中又泛起些轻柔之意,听起来令人说不出地舒适。她从驴背上跃
下时裙裾飘起,露出一截纤细秀美的足踝,雪白发亮的肌肤上,一只五彩斑斓的
翠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如此佳人,几时得见?如此风姿的女子,来头也绝不简单。瞧不见黑纱后的
容貌,守门的兵丁不由倍感遗憾。不想女子抬头看了看城门,顺手便将斗笠揭了
下来,喃喃自语道:「原来这里就是淦城。」
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这副俏生生的鹅蛋面庞也是如此地柔美。一对秋波眉在
浓密间眉梢一勾,透出几许温柔之意。剪水双瞳晶莹透亮,仿佛一汪秋水清澈见
底。秀直高挺的瑶鼻因微微的喘息而略微开合着,连两片鼻翼都无可挑剔地好看。
她的唇瓣小而薄,不知是城门处让她的思绪飘到了哪里,两片薄唇微撅着抿起,
让一张清纯的脸蛋显得如此干净清爽,简直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赐给了她一副姣好的身段,修长苗条处,却是该有
的不吝其丰。那一对儿饱满的胸脯高高耸起,直将宽松的衣衫撑出两座挺立的山
峰。而腰际虽被不设腰带的衣衫完全遮盖,臀儿却是像座圆拱桥般急剧挺起,不
仅丰满,其形之圆润也让人垂涎欲滴。
奇怪的是,这名女子对自己不可方物的美貌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不自知。
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不在意身旁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在看着自己,是
倾慕还是贪婪。
确认是自己的目标,女子迈开长腿,聘聘婷婷地向城门行去。她的步伐极为
特殊,提步时膝弯抬得甚高,每一步都像悠闲踱步的仙鹤般优雅好看。
她刚行至城门口,便有一位须发已花白的守城官欠身施礼道:「姑娘看着面
生,敢问可是初来淦城么?」
女子停了步,目光一扫,只见守城兵丁里有一人面颊通红,高高地肿了起来,
此刻与她目光一碰,虽仍难掩贪婪垂涎,却不敢与她对视。女子情知是有些兵丁
对她有为难之意,却被守城官拦了下来,当是情急,还暗中教训了一顿。
女子暗暗点头。一面赞守城官老成持重,一面也想淦城地处三地交界,虽有
城狐社鼠,也难免有暗中掌控这处城邦的势力,但朗朗青天,皇帝威仪之下,到
底官府也未败坏。
「这位官爷,小女子初来贵宝地,不知是有什么不妥么?」女子清脆中带着
柔和的声音一出,几乎又让些年轻的兵丁酥软了半身。
「没有没有。」守城官忙连连摆手,示意当不得官爷的称呼,躬身道:「只
是依例相询,淦城并非高墙重地,姑娘请自便。」
「谢了。」女子也抱拳回礼,此前背在身后的宝剑也因此露了出来。平实没
什么花巧的剑鞘里寒锋未出,可她不加掩饰的高手风范在这一刻也展露无遗。连
守城官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敢问姑娘贵姓?」守城官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本城律例,若有初次
来此的行人,须得落个名讳。」
「我姓倪,人儿之倪。」
待她去得远了,城门外始终注视着她的人们才忽然同时喘了一口气,仿佛魂
魄刚刚回到身体。被扇了一耳光的兵丁咬牙切齿,他不敢对城门官有怨言,只是
叹息道:「可惜,太可惜!」
「如果不是老夫一耳光打醒了你,看你那一副贱像,今日就没命了。」城门
官冷冷地道。
「当真?」兵丁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最多是碰到了硬点子挨一顿打,在城门
之前,难道这女子还敢公然杀害兵丁不成。
「你以为自己披着这身皮就了不得了?老夫和你们说过,想在淦城混下去,
无时无刻都要有眼力!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物,这等气度做不来假,而且……你
们看她下驴的时候没?那一跃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样。这等身手,随时要取
你的狗命,你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上一眨。」守城官昏黄的目光看着淦城里的长街
喃喃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来此,看来淦城里有得闹了……」
倪妙筠入了淦城,信步顺着说不上宽敞的街道走去。自答应了吴征之后,次
日一早她便离了紫陵城。说到藏匿伏击,追踪拿人的本事,吴征所认识的人里无
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她亲自出马,这月余的时光里虽是发现了江枫璃的踪迹,
却始终不能得手。
一方面答应了吴征,另一方面也激起了执拗之心,倪妙筠循着踪迹一路南下,
今日便入了淦城。她看似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实则巨细靡遗都逃不开
她的双眸。初入淦城时,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下两个足印,这两个足印没入青石板
一分有余,鞋面上带来的泥泞之迹至今尚未干透。
足印向前,右拐,越发淡了,随即便消失不见。倪妙筠向右刚一转,旋即左
转向长街行去,心中自语道:「你刻意留下两个清晰的足印,还踩得那么重,这
是要我以为你惶急之下乱了神智,只知仓皇逃窜。可西城里的屋瓦都是些平民,
以你的本事自然不会籍籍无名,也不会甘愿住在穷苦人家聚集之所……咦,果然,
躲到这里来了。」
倪妙筠微微一笑,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转入一处小巷子里。
足印在长街上早已寻不着,江枫璃自不会在引诱倪妙筠寻错方向的同时,还
留下线索。只可惜这世上有很多事并非他所能掌控,譬如他逃窜之时,曾撞倒了
一个蔬果摊。摊主不敢骂骂咧咧,可脸上的不郁却又掩藏不住。又譬如他奔行时,
许多摊主主动让出条道来,沉重的货摊搬动时就会落下痕迹。这些难以发现,又
容易错过的细节,却一一为倪妙筠画出江枫璃逃窜的路径来。
「痕迹几乎不留,看来并没有慌慌张张想着要夺路而逃嘛,是淦城没错了。
他真的聪明得很……」倪妙筠看了眼小巷就回转向大街,左右张望起来。
淦城不大,这条长街能环城一圈,而除了府衙占据了城中心之外,能在这条
大街上占据最好位置的,便是几家生意最好的青楼,赌坊与客店。这几家店子都
在倪妙筠所站的位置附近,这里阳光最明媚,到了傍晚后也最是通风凉爽。最重
要的是,吃喝玩乐的场所都聚集在一处,豪客们花起钱来花不完,店家赚起钱来
也分外地爽快。
「你不愿再逃,就是要在淦城里与我决一死战了么?」倪妙筠微微一笑,提
步向名为幽舍的客栈走去。
有本事把店铺开在这个街区的老板,都是淦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况还是
最大的几家之一?倪妙筠刚至店口,便有热情的小二将她迎了进去。能够接待这
样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小二不仅乐开了花,还分外地有面子,连话都多了许多,
只是舌头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结:「姑娘有请,本店这个这个……环境幽雅,闹中
取静,吃住用度一应俱全……姑娘这般人儿……看中了这里当真是好眼力……」
「嗯,正巧饿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倪妙筠登了二层左右张望一番,寻了
张靠街边的椅子坐下,将宝剑搁在窗边道:「本地特色的最好。」
「有有有……咱们这里的梅菜扣肉,清蒸桂花鱼,香煎藕饼最是下饭。姑娘
还可来一道百合红枣蒸南瓜,清甜可口,还美容养颜。」
「好。」倪妙筠点了点头。闽粤一带的菜色口味偏清淡,这几样菜听起来倒
是不错,她想了想又道:「好酒也来一壶,再安排一间上房。」
「好咧~~」小二拉了个长长的尾音,以洪亮的嗓门唱道:「上好扣肉封梅
菜,新鲜桂花鱼清蒸,嫩藕下油锅,南瓜切片佐百合红枣,长乐玉液一壶。天字
一号间待客啦~~~」
即使是小地方,也自有其特色,而无论这座城有多小,能在一城之地称王称
霸的都不会是简单人物。只是经营一处客店,都能看出手段不俗。
倪妙筠支着下颌,居高临下俯瞰长街,赫然发现自己的位置居然是整座客店
里最好的一处。街上的风景一览无遗之外,还可眺望街道另一侧的赌坊与青楼。
与客店不同,赌坊与青楼沿街的隔间不会是最好的包厢,但却是最为文雅的。
赌坊里看不见急得红了眼,杀气腾腾的输家,这样的输家通常都在可以一掷
千金,最隐秘的包房里。看得见的只是意兴飞扬,欢声笑语,小赌怡情找乐子的
雅客。青楼里也看不见猥琐下流的,扭曲了身体的交欢或是不堪入目的特殊癖好,
这样的事情只适合在深深的庭院里。看得见的只是觥筹交错,不时还吟出些浪漫
诗篇的文人,与掩口娇笑,最多只是拿起杯盏,劝人多喝一杯的妓子。
「小小的一座城竟有这么讲究的销金窟,这里的地下又有多少肮脏的黄金白
银?」倪妙筠微微眯眼,陷入沉思里。
酒菜未上,小二刚下了楼又急急忙忙地奔了上来,木质的楼梯在他的疾奔之
下居然只发出轻响。他笑吟吟地躬身,摆下一大一小茶杯,一只茶壶,将茶壶中
的茶水倒在大杯里,道:「姑娘稍候,先请用茶。」
淡黄的茶汤从壶口中潺潺流下注入大杯中,香气立即肆意飘散,钻入鼻中时
那股馥郁的花香让人精神一振。倪妙筠诧异地回过头来,见小二正巧讲一壶茶倒
完,堪堪装满了大杯。那大杯也有讲究,杯沿处做了个尖嘴,小二又拿起大杯,
将茶汤顺着尖嘴处将小杯斟满,道:「姑娘慢用。」
倪妙筠不发一言,任小二自去后,拿起小杯探香唇轻抿一小口。只觉一股滋
味纯且浓的清香席卷口中,她将舌面一卷,其醇而带爽,厚而不涩,那不同凡响
的清香滋味居然雅韵悠长,久久不曾散去。她生于书香之家,自幼便常常喝茶品
茶,在天阴门时也不曾落下,可谓品茶的大行家。茶泡的好不好,可谓一口即知,
休想瞒得过。
能让她抿上一口后,香味刚淡又想再尝一口的,岂是凡品?不说茶叶定然是
上上之选,连冲泡的方法也是大家手笔,否则怎能选用最适合的山泉之水,择最
适宜的水温冲茶,浸泡的时间又是刚刚好,才显如此滋味。更难能可贵的是,这
样的茶汤居然装在客店中最普通的大耳茶壶里,那是每个客人刚坐下时都会倒上
一杯,先润润喉,解解渴的最为普通的茶叶才会用的。
这样的人物,怎会在一家客店里当冲茶的茶博士?这样上好的茶叶价值不菲,
又怎会轻易地拿出来待客?倪妙筠不动声色,目光再度转向街角。
小二再度奔上二层时,一壶茶刚巧喝完,他也刚巧又冲了第二泡,顺势给倪
妙筠满上,又放下一只锡壶,摆好一只碟,道:「长乐玉液,白斩贵妃鸡,姑娘
请慢用。」
先前点的菜色里可没有这一道。小二送上了菜便即离去,倪妙筠虽满腹疑云
也无人询问,只因二楼原本的两桌客人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上来。偌大的二层
客店空荡荡的,只余自己一人。
若有上等的肥鸡,最适宜的做法便是白斩。将肥鸡洗剥干净之后下锅隔水蒸
熟,起锅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块,工序看似平常,妙处便在调味上。上等的鸡肉原
本便极具鲜味,蒸时不加任何调料,正巧将鲜味原封不动地保存。更妙的是清蒸
时隔水,鲜甜的鸡汁在蒸笼里被热力一逼渗透出来,这是绝佳调料不可浪费。用
海碗存好之后,将葱姜蒜在盅里捣成泥,拌入鸡汁里再加入少许盐。食用时将鸡
肉在这味调料里一蘸,原汤化原食,鲜上加鲜。
倪妙筠夹起一块鸡肉,才发觉不仅是一道白斩鸡那么简单。这斩成方块的鸡
肉依旧拼做原本的整鸡之形,不是刻意卖弄刀工巧手,而是内有乾坤。鸡里有一
只鸽子,扒开鸽子之后,鸽腹里还有一只蛋。
无论在哪里,这都算得上是一道待客大菜,可做镇场之用。席间主人挑出蛋
来,再奉于最为尊贵的客人,说些吉利之言,必然使得宾主尽欢。如今这一切都
归了倪妙筠享用,虽未有人上来说上一通好听话,意思却已十分明显了然。
倪妙筠默不作声,也不着急,对方既然摆下这等阵势,急也无用。她小口小
口咀嚼着鸡肉,又抿了口酒。连酒都是上上之选,那酒液入口,一线冰凉笔直地
落入腹中,又转作一团融融燃烧的烈火,又甘又醇,即使在紫陵城里等闲也喝不
着。至少在诗礼传家的倪府上,那位不好酒的大学士就拿不出这等好酒来待客。
上好的菜肴一道又一道地送了上来,较为粗疏的如梅菜扣肉自然是见不着,
用了豉汁蒸排骨代替。连一小碗炒饭的主食,居然都是先将米粒釀在鲜鱼中蒸熟,
再将鲜肉剁碎成泥一道炒制,起锅前还加了勺上好的官燕。一道看似简单的炒饭,
实则说得上金雕玉砌,高深莫测,无论色香味与功用都是女子最爱!
倪妙筠久在天阴门修行,此时也觉目不暇接,每一样菜也都尝上几口,唯独
一道蒸鱼却让她沉下脸来。
珍奇的菜肴越上越多,大部分倪妙筠也不认得,小二殷情备至,每上一道菜
都会做个详解:「姑娘,这道蒸鱼非同小可,乃是用黑鱼之背,鳡鱼之肋,红鲌
之尾,桂鱼之腹,花鲢之头拼接成一整条鱼。滋味多样,又各具鲜美,请慢用。」
「我要的是清蒸桂花鱼。」
「额……姑娘……」
「我要的是清蒸桂花鱼!」倪妙筠性情温和,本不至于与个待客的小二疾言
厉色。这道蒸鱼也是费了无数的心血功夫,等闲还吃不着。她认死了要吃清蒸桂
花鱼,则是小二报出菜名时,恰巧让她念起那夜雨中漫步,纸伞之下的【斜风细
雨不须归】。以她的性子,见了好句自要问清楚上文。不得不说经典之作的神奇
之处,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居然勾起了倪妙筠的馋虫,连上的菜色不是清蒸桂花
鱼居然都发起脾气。
「是是是……」小二嘀咕着将鱼取走,心道:「这道鱼也没毛病啊,彭厨子
一年也做不得十条,为何她如此忌惮?莫非被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话说大爷到
底是个什么想法?」
菜肴早已摆不下,小二将四张台桌合并成一张才堪堪足够。倪妙筠每道菜都
尝,但都浅尝辄止,无论合不合胃口。直到她开口道:「我吃饱了,上房可曾安
排好了?」
「早已为姑娘备得妥当,请随小的来。」
小二立时停了菜,刚将倪妙筠送至厢房,茶水立刻就备下了。小二指着厢房
道:「那里门后已备有热水,姑娘要沐浴安歇,一切俱全,小的退下了,若有所
需,姑娘随时吩咐。」
倪妙筠举起茶壶自斟自饮,淡淡点了点头,待小二将房门关好后心道:「武
功倒算不弱,这里真是古古怪怪。」
她起身推开屋内小门,只见一只大大的浴桶早已备好了半桶的热水,只需加
入凉水即可。桶旁放置脱下衣物的架子上,还挂着一只锦绣包袱。倪妙筠顺手取
下,只觉一沉,包袱里更传来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打开一看,竟然是大锭大锭的
黄金,足有三百余两之多。另有明珠一串,白玉十面。珠光四射,白玉无瑕,俱
都价值不菲。
「居然还发了笔横财……」倪妙筠失笑道,她这一笑露出编贝的银牙,耀目
生辉:「原来真如他所料,江枫璃颇有资财,还可说得上是个富豪!」
浴桶看上去像是全新的,热水也足够舒适,但倪妙筠也没有美美地沐浴一场
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脱光了之后会不会有人忽然闯入,虽然以她的身手,想要
立时将身躯包裹起来不难,可她仍然不愿。
赶了大半日,身体倒真有些疲乏,以清水洗净了面庞,又以方巾简单擦了擦
身之后,倪妙筠和衣而卧,双目一合就此睡去。细小的鼻息声在她这样的美女身
上显得万分可爱,而不知是太倦了,还是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她可以转眼就睡
着。也不管追踪的江枫璃是不是已经逃得很远,或者在这间奇怪的客栈里会不会
有人来暗算,而且还睡得很香,很沉。
像淦城这样的城郭,有明面上的官府维持着基本秩序,就一定有暗中的势力,
在分配着各家的利益。山高皇帝远,被派遣来这里的官员,只求城池安定即可,
至于谁赚得多些,谁又赚得少些,只要他拿的供奉够多谁都可以。而偏偏这种地
方的利益之大,足够引来多方势力的角逐。譬如倪妙筠方才饮的铁观音,那一小
撮茶叶最多可以泡制六道茶汤,却要半两银子的天价!
暗无天日,四面不透风的暗室里,方才的小二刚刚掩上了房门。他知道这里
坐着六个人,但是除了接自己进来的自家掌柜之外,余人坐在哪里,长得什么样,
谁是谁,却又一概不知。
「大哥,这是小弟的手下林兴,为人机灵又谨慎,今日照会那妮子的就是他。」
林兴知道今日为什么会派自己去迎倪妙筠,也知道这位娇滴滴的美女是自家
大哥都觉得万分棘手的人物,闻言急忙拜倒在地。
「你起来吧。」
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听在耳里显得飘忽不定,不太真实。林兴又低头等了
许久,才听那声音又道:「你再说一遍她要你换鱼的情形,把你看到的,听到的,
每一样都说出来,就算你当下看见有只蚊子在桌边飞了过去,也一并说清楚!」
「是。」林兴只觉手心里开始冒汗,在这里的六位当家可谓是淦城里响当当
的人物,他们如此谨慎凝重。不仅在还未交手时就露出怯意,一味讨好,对她一
个未必说得上刻意的奇妙举动都显得慌张不已。淦城可是大本营,己方人多势众,
还怕得谁来?
但是老大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将过程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才缓缓道:「那女
子面容看不出什么异样,绝大多数时候看不出什么神情,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样。
这道鱼刚上时她并没说什么,只等小的说出了清蒸多味鱼的个中奥妙,才忽然变
得有些恼怒,反复说了两次她要的是清蒸桂花鱼。」
「确实没了?」
「没了,不敢半点有瞒着几位当家。」
「嗯,你先下去吧。做的不错,有赏。」
暗室里又复归沉寂了许久,才听另一个尖锐得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犹疑道:
「大哥,所谓清蒸多味鱼,这妮子不要的意思,会不会是嫌咱们多余?」
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确定,却让暗室里又沉寂了很久。才听那个飘忽的声音道:
「她当发现了天字一号间里的供品,这样都不愿离去……我也躲无可躲,既然她
不领情,咱们只好和她做上一场!几位兄弟可愿助我?」
「多少年过命的交情,大哥既然撞上了厉害的对头,兄弟们岂有袖手旁观之
理?大哥倒是稍安勿躁,底细尚未探明,不急着和她明刀明枪地做一场。这妮子
进城时不加掩饰,定然已有不少人盯上了。且看小弟略施手段,让……」这声音
听着就有些机敏圆滑,说话声越来越低。
「只怕会平白触怒了对方……」大哥飘忽的声音又起。
又一声粗豪的声音道:「在淦城里人多势众,一人一口唾沫也将她淹死了,
还怕她不成?实在不成,不是还有……」
「不准!坚决不准!」大哥忽然声色俱厉地打断,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怕
她……否则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和她决一生死。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明明发觉了
我的行踪,却似没有什么杀气……我只怕原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到时候闹得不
可收场,平白连累了兄弟们……」
「礼数咱们已尽到了,是她不识抬举,可怪不得我们!」那机敏圆滑的声音
又响了起来,道:「大哥若是还有犹疑,用我的计策岂不是最好?」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于男人而言,仙子般的女子孤身出现,就像是猎物闯进了猎人的捕杀范围。
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单纯得有些傻气的女子动些歪脑筋,几乎是难以避
免的事情。于是茶帮的供奉于右峥狼狈回城,很快就随风散去。隐藏在暗中,把
控着淦城利来利往的人们,谈资就变成了正在【幽舍】天字一号房,带着一柄普
普通通的长剑,清纯得惹人心怜,又漂亮得让人心痒难搔的孤身女子身上。
即使在青楼里所有的红牌姑娘加起来,都没有她一根头发丝值钱。这样的女
子固然会有人猜测她的来头不小,可为上者也无法招架汹涌的【民意】,被说得
多了也难免心动起来。肥羊既然送上了门,最起码也得试一试,否则今后如何让
兄弟们心服?
女子进了幽舍后就再未现身,于是传言也就越来越是玄乎。看见她容貌者固
然吹嘘得口沫横飞,未能一睹芳容的则更加难以忍耐。
倪妙筠睡得很香,潜行伏击是个苦差事,修行起来也分外地艰难。所以无论
在哪里她都能很快地睡着,何况幽舍天字一号房的环境的确不错,不仅安静,淡
淡的檀香也十分好闻,还有宁神静气的功效,锦被也是又滑又软。
檀香气味温馨,天字一号房里的用量适中,使得房内的香味若有若无,那略
腥带甜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在檀香味儿里睡下的人,总是睡得十分深沉。不知
不觉中,室内的香味变得浓郁起来,连甜味都重了不少。香味似有不同,却又接
近,睡熟的人很难察觉,甚至可能睡得更香。
可倪妙筠还是立刻睁开了媚眼,她轻轻抽了抽鼻翼,目光一寒,嘴角轻蔑一
笑,又闭上了眼眸。
过了两炷香时分,一根竹管捅进了房里,几缕淡淡的烟雾从竹管中飘出,令
房里的甜香味更加浓郁起来。竹管不仅能送入异香,还能将房内的声息传至另一
端,只见一名尖脸男子侧耳听了半天,才低声道:「这妮子睡死过去了,呼吸倒
是很轻。」
「呸,睡死过去了怎地呼吸很轻?要是老子,呼噜得打得震天响!」一人低
声喝骂道,不是心有忌惮,只怕已一掌呼在尖脸男子头上。
尖脸男子叫起屈来,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妮子身负内功,即使睡死过去
了呼吸也轻得很。只是她现下一呼一吸都十分短促,这是吸了极乐仙药之后内力
暂失的迹象。这事儿我不是第一回干了,栽在我是手上的高手,比这妮子还强的
也不少,大哥放一百个心!」
「哼!那就快些动手,这里是茶帮的地盘,光靠咱们可得罪不起!马帮的胡
大哥要咱们拿了妮子回去,办得好了,也是个晋身之道。」这大哥生得油头粉面,
留着两撇八字胡须,面目阴沉得渗人。
男子一脚踢开房门,刚瞧见在床上昏迷不醒,仿佛海棠春睡般诱人的倪妙筠,
就觉身后传来一股寒意。他四人一同转身,呛啷啷地抽出随身兵刃,手脚倒是利
落得很。
「哈哈哈,朱老三,这块肥肉你吃不下,还是赶紧滚得远远的吧!」又是八
人一同现身,领头者毫不避讳地闯了进来,他先瞄了眼尖脸男子手中的极乐仙药,
又见倪妙筠依然昏迷不醒,才朝朱老三晃了晃手指道:「你若不走,可有得苦头
吃了。」
朱老三一张粉面涨得通红,脸上虽有惧意,终究咬牙摇了摇头道:「胡帮主
要的人,你也敢来插手?」
「那可不巧了,本帮李帮主也要这个人!你也敢来插手?」
朱老三立刻变了颜色。来人是酒帮的护法,酒帮势力可不在马帮之下,何况
亲疏有别,自己只是胡帮主随意叫来的,摆明了有打探虚实之意,若出了岔子,
胡帮主未必会认这个帐。朱老三进退两难,深知此刻决不能露怯,遂阴笑道:
「那就请李帮主去向咱们胡帮主要人吧!」
「嘿嘿,嘿嘿……」来人笑了笑,猝不及防间八柄大刀一齐斩下。朱老三抬
出胡帮主,想是来人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压根不吃这一套,既然说僵了动手,
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两拨人乒乒乓乓打在一起,朱老三这里寡不敌众,武功也不及敌手,片刻间
就连连遇险,眼看就要伤在酒帮帮众的刀下。忽然眼前多了个人影,这人影白衣
飘飘,如仙如魅,在空中这么一飘,十余柄兵刃便消失不见,又这么一转,就失
去了踪迹。
两拨人大惊失色,还未骂出声来,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了的倪妙筠不知何时已
坐了起来,素手一扬,十余柄兵刃被她抛在地下。
「住手!」又是一声大喝,门外闯入一名满面虬须的大汉,他虎目一扫砰地
一拳打在朱老三脸上,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来此地打扰本帮的贵客?」
此时那迎了倪妙筠的店小二才跟进房里,想是此前被五花大绑,绳索还来不
及解下。他先气急败坏的对朱老三又打又踢,才跑到倪妙筠面前连连欠身,痛斥
朱老三等人借着午后人少悄悄摸进店来,将店里的伙计全绑了,因此自己才怠慢
了贵客云云……
虬须大汉沉着脸冷哼一声道:「全都给我带下去!回头再行发落。」
「且慢。」倪妙筠摆了摆手道:「不能带走,我有话要问。」
「姑娘请问。」他早早就藏在了门外,亲眼见到倪妙筠惊人的身手,又惊又
佩,哪里敢有二话。
倪妙筠摘下尖脸男子的竹管打开,不敢直接凑近,而是用手在竹管口扇了扇
送来一丝气息,轻轻一嗅,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那尖脸男子被钢刀架在脖子上,勉强笑道:「小的自家做了玩玩,不想惊扰
了仙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倪妙筠自然不信,她也懒得逼问尖脸男子,而抓向虬须汉子晃了晃竹管。虬
须汉子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姑娘面前不敢说谎言,在下料想这是马
帮胡锦给的。只是,只是,胡锦从何而得,这实在说不得,姑娘见谅。」
「丽春花炼制的东西,用量不同,效用便不同,少则让人发晕,乃至昏睡,
多了可能产生幻觉,甚至致人死命。对么?」倪妙筠将竹管封死后自行收好,向
虬须汉子道:「我不来为难你,你是哪家帮会的。」
「在下是茶帮帮主荀永春。」虬须汉子欠身达道。
「帮主?那我向荀帮主讨要一个人成么?」
「请姑娘吩咐。」
倪妙筠不答,以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江字。荀永春茫然摇头道:
「姑娘说的是?」
倪妙筠又在桌上写了枫璃两个字,见荀永春依然不明所以地摇头,遂柔声道:
「荀帮主既不认得他,为何今日礼节甚重?」
「那是在下敬佩姑娘,又怕惊扰了仙架,只得出此下策,望姑娘海涵。」
「哦~」倪妙筠不置可否,目光一转,道:「敢问这些人荀帮主要如何处置?」
「他们只是些小喽啰上不得台面,就算要了他们的命,也不配给姑娘赔礼。
在下会向他们帮主要一个交代!」
倪妙筠微微一笑道:「好吧。那我也一道儿去。」
荀永春一愣神才会意过来,伸手虚引道:「姑娘请。」
当先而行,倪妙筠心中暗道:「看这几家帮会平日里该是一起发财,可彼此
之间又不见怎么对付……荀永春拿了道理,又明显十分犹豫。丽春花,江枫璃,
还有六大帮派暗中作祟,淦城古里古怪的,倒是越发有趣了。他猜的没错,把江
枫璃赶回老巢之后,必然会发现些有趣的事情。」
一个江枫璃,不值得吴征去等,也不值得倪妙筠亲自走一趟非抓着人不可。
只是在细微的蛛丝马迹里,吴征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与倪妙筠计议之后才有了这
一趟出行。
淦城里隐藏的大网虽未接触,但从种种表象来看,吴征的猜测已有了眉目。
如今要做的就是抓着把柄,再顺藤摸瓜地找出网绳来。大网的绳索如此多,即使
对手壮士断腕,一时间也来不及尽斩密密麻麻的网绳!
几人刚走出客店,【幽舍】对街的赌坊门口便有一人大喇喇地坐着,两边的
随从几乎将大门都堵了个结结实实,成了名副其实的【堵】坊。赌坊里的护院想
是前来阻拦,已被打倒了一地。
荀永春脸色一沉,虬须都几乎张了开来,恶狠狠地隔街相望道:「李帮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说好说。」那人生得白面无须,作文士装扮,向荀永春拱了拱手道:
「荀帮主开的是赌坊,在下来赌坊自然是耍子儿来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嘿嘿,那好。」荀永春只摆了摆手,露出个阴笑,道:「礼尚往来,李帮
主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李帮主依然笑得灿烂道:「荀帮主自便就是。」
荀永春脸色沉得更黑,对手打上门来想是也做足了准备,自己遣人去抄他的
老巢未必讨得了好。这一切可说始料未及,老三原本使了计策,放出风去诱人上
门,只是想试一试倪妙筠的本事,若能祸水东引,正好坐山观虎斗。不想两边大
打出手之后,倪妙筠油盐不进,既不追究,也不放过,生生成了现下的局面。若
在平时,茶帮实力雄厚也不怕其余帮派,今日却有高深莫测的倪妙筠在此,至今
还摸不透意图。按大哥的说法,这妮子从吴郡撵兔子似地赶了他一路,恐怕善者
不来。
正僵持间,倪妙筠忽然回头向荀永春道:「堵了门便进不得了么?我也想进
去耍耍子儿。天秤赌坊?倒是好名字。」
她抬步向对街走去,那优雅的身姿着实迷倒了围观的一众人。酒帮不是善茬,
既然堵住了门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倒有不少围观者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要碰这
些恶汉,心中暗暗地为她捏了把汗。
「让开。」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倪妙筠抬步之间砰砰声不断,六名前来
拦阻的汉子只觉眼前一花,便被她踢飞在地,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李帮主大吃一惊,万万料不到倪妙筠的武功居然高到了这种地步。方才那几
脚虽被挡住了视线,隐约间只见腿影重重根本看不清来路,真要踢到自己身上,
只怕也未必接得下来。
「大胆。姑娘伤我部从,可知冒犯了本帮何罪?」李帮主再也坐不住,赶忙
起身站定,双手做虎爪之形,极为缓慢地向倪妙筠抓去。那掌心隐隐泛出血样的
鲜红之色,除了他内力深厚,掌势凶猛之外,竟然还练了铁砂掌的功夫。
「让开。」还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倪妙筠身周似起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她
仍是缓步向前,李帮主的虎爪却定在她两尺开外,怎么也抓不下来。不仅如此,
倪妙筠走一步,他便退一步,倪妙筠跨过了赌坊的门槛,他已涨得满面通红,仍
被逼得连连退步。
幸好赌坊里早已清空了客人,倪妙筠进入之后,荀永春也立刻闭上了大门,
才没多少人看见他丢丑。
赌坊里各种赌具应有尽有,倪妙筠侧耳倾听,确信除了屋内的十余人之外,
再无旁人,便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我也有。不妨你们分别与我赌一局,
赢家可以任提一个条件,如何?」
那李帮主方才一败涂地,正自气闷,闻言立刻道:「好!赌什么?」他久在
市井里厮混,武功虽不及倪妙筠,赌场上却是浸淫已久,不信还玩不过一个小妮
子。
「你说吧。」倪妙筠连规矩都不明了,却挥了挥手道。
「赌摇骰子,比大小,最是简单。」李帮主摆好了骰盅,冷笑道。
「那就赌小吧。你先来。」
李帮主是老熟手,将六颗骰子一摸便知轻重,其中还有三颗灌了铅,正是为
了作弊之用。他举起骰盅连连晃动,忽而啪地一声落在桌面,阴阴笑道:「六个
一,姑娘输定了!」
揭开骰盅,果然是六个一。倪妙筠却道:「你输了。」
她也不摇盅,而是抓起六颗骰子,屈指一弹,一颗骰子咕噜噜滚向桌边,被
桌沿一挡便即停下,随即她又掷出第二颗,第三颗……一颗比一颗迅疾,一颗比
一颗力道大。只听啪啪啪五声响过,后一颗骰子均将前一颗撞得粉碎,直至最后
一颗停在桌沿,向上的那一面正是个一点。
李帮主看得目瞪口呆。这方法虽是取巧,一手高明的功夫已是展露无遗,后
骰子撞前骰子,前一颗粉碎,后一颗分毫不损,这一手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更
不要说像她这般举重若轻。
「你先回去吧。我想好了问题时自会来找你。」倪妙筠赶跑了李帮主一众人,
待赌坊里只剩下茶帮首脑之后,才向荀永春道:「你要和我赌一场么?」
荀永春面目凝重。倪妙筠的武功在整个淦城无人能敌,若是群起而攻之,她
最多也是抽身而去。若是哪日又悄然回转,必是天大的祸患。为大哥计,为茶帮
计,这一局是非赌不可。但一想起倪妙筠神乎其技的手段,又实不知该如何赢下
来。倪妙筠一路追着大哥来此,其目的呼之欲出,若是输了,又该如何是好。
「是!」荀永春硬着头皮坐在倪妙筠对桌道:「不知姑娘想赌哪一样?」
「你确定要与我赌么?不要他来?」倪妙筠伸出一指,青葱指尖所点之处,
是一名獐头鼠目,见之令人生厌的男子。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人人都不愿多
看他一眼。
但也真是因为生得实在太丑,谁也不愿意看他,才特别容易被人忽略。那男
子苦笑一声走到桌前,向荀永春道:「二弟,有劳了。」
坐下之后,他揭去易容的面具,又是摇头苦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
「茶帮的人物我已见识过了,算不得差劲。几位当家的更是一把好汉,你这
般模样,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江枫璃!」
江枫璃揭去面具之后,模样固然好看了许多,可也说不上多俊俏。他叹息道:
「在下往日屡试不爽的招式,总叫姑娘一眼就窥破,实是无地自容。在下想在赌
局之前先占个便宜,敢问姑娘是怎生找着在下的踪迹?在下自问藏得够隐秘,够
谨慎的……」
「这个问题当我奉送。你在吴郡察觉有人盯梢之后藏了起来,原本天下之大,
遍地难寻。不过盯梢之人无功而返,你还是不敢现身。我从吴郡去查找你的踪迹,
我的本领比你强,自然找得出来。」
「姑娘为何料定我还是不敢现身?」
「因为你怕是个圈套,怕盯梢的人去而复返,所以你一定会继续躲下去,一
直躲到风平浪静为止,三年五年都在所不惜。」
江枫璃笑得更苦,道:「姑娘又凭什么料定了我会怕呢?」
「因为你虽犯了案子,却不是贪得无厌的山贼盗匪。你身价不菲,也多有亲
朋好友,所以你自恃能为,犯不着冒险,宁愿多躲些时间,也不愿贸然现身。你
要问我怎么猜出来的么?你的每件案子数额都不大,说明你对官府的做派了解得
很,数额不大的案子,以你的本事要找出来不易,官府查了一阵没有结果,自然
会搁置。另外,你的每件案子都有个有趣的相同点,尤其是白玉美人一案可以看
得出来,你这个人不吃亏。夺不得白玉美人,拿二百两银子的本钱也成。这么斤
斤计较的,一定是个生意人。一个武功高,熟知官府门道,又斤斤计较的生意人,
你说他没有囤下几许身家,你信么?」
江枫璃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从这些细节里都被人抓出了脉络,不禁心悦诚
服道:「姑娘高智,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你很聪明,只是……有人比你更聪明。」倪妙筠双颊微红,粉面含春
丽色更盛,轻笑道:「若没有他给的线索,我未必能找得着你。」
「高人行事,高深莫测,在下没有旁的话了,姑娘若不介意,在下想与姑娘
赌一局牌九。」
「比大?还是小?」
「大。」
「什么牌面最大?」
「至尊宝!」
「好。」倪妙筠一瞥面前红白点相间的四面木牌,伸指连弹。
第一面木牌打着旋儿飞起,其速之慢令人怀疑上面是不是吊着根绳索,否则
怎会如此御风飞行一般?第二面木牌却是快了许多,两面木牌在空中相撞,牌身
发出脆响被打得粉碎。只留下点数飘飘荡荡地落下左右排列,正是一副【至尊宝
】。至于为何点数恰巧相当,则是倪妙筠将木牌撞击时,原有的红点白点有些一
分为二,恰巧凑了副【至尊宝】。
这一手神技较之先前的掷骰子厉害得多,江枫璃见状长揖到地道:「好一招
太阴无形,小可本名于右峥,今日得见天阴门高足当面,败得当真不冤了。」至
于另一副牌也不用比了,倪妙筠可以以少变多,想要把多余的点数变少也不是难
事,只需震成粉末即可。
倪妙筠秀眉一挑,不想此人居然还有这等眼力!她伸手一抬,忽然沉下脸道:
「既然认输,你且先告诉我一件事!你明知白玉美人难得,你的目的原也只是二
百两银子,为何强要去夺?你家大业大,为何二百两银子都要顺手去抢一抢?若
有半句不实,我当场取你性命,再毁了你茶帮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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