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朗卿
首发:第一会所
首发时间:2023年1月15日
字数 : 13197 字
蓝英在钱匣子里抓了一把泛着光的大洋,哗啦啦地又扔了回去,银子上清澈
的响声也似乎在烛光下泛着光芒。
「我说大哥,俺们两口子铺床了,咋,你也要跟俺们一起睡呀。」燕子忿忿
地抱着肩膀,幽怨地盯着摆弄大洋的蓝英。
「我说,你别老一天天跟你哥摆个冤种似的臭脸成不,我说你怀了孕,脾气
咋见天臭呢。」蓝英捏起一块大洋,呼地吹了口气,听着大洋嗡嗡的鸣响,蓝英
似乎有些索然无味。
「那天俺救下大帅,大帅赏了俺两三匣这样的大洋哩。」蓝英盯着烛火,嗤
笑到:「可以知道你哥选得啥?你哥就和大帅说,大帅,小子我想要你的手枪哩,
大帅当时就乐了,好哇你个蓝英,你可真是万军之中飞小虎,不要黄金要宝枪呀……
」
蓝英神气地比了个枪的手势,冲着燕子「叭」地一声轻喊:「你哥我就是这
揍性,钱是王八蛋,我说弟弟,俺的那份你帮俺攒了,俺的就是你们的,回头俺
跟大帅打了胜仗,俺……」
「行了哥,大堂有贺四叔照应着,你要睡不习惯,俺给你在楼上开间客房吧。」
周昆端着水盆进屋,燕子缓缓起身,乖巧地伸出两只白白的小脚。
「这倒奇了怪了,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是?驴丫头咋在你这就这么服帖呢?」
蓝英伸手摸了摸烛火,不怕疼似的。
「要你管,老光棍。」燕子娇嗔地昂起头到:「把钱给了你指不定填给哪个
窑子了呢,你还算有自知之明,钱在俺昆子哥手里能下崽儿哩,到时候给你说个
小寡妇当老婆~」
燕子抬起脚磕了磕水,任周昆熟练地擦着白里透粉的小脚丫。
「俺和昆子哥要歇着了,你爱咋咋地吧。」燕子钻进绣被里,敞起一块空来:
「当家的~困觉了~来,早点歇着吧~别累着身子了,啊~」
「哎耶~你个小妖精,一句话能拧三盆水出来了……」蓝英皱着鼻子嫌弃到。
「咋,俺疼汉子哩……」燕子白了蓝英一眼,悠悠唱到:「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
燕子深吸一口气,大声唱到:「你不如管好你自己~」
「你和娘不打算再解释解释了?」蓝英正色到:「我看今早娘的神色还有点
不痛快哩,一看就知道你又惹娘生气了,你和娘说说,母女没隔夜仇哩。」
「俺可没惹她,她和谁生气谁知道哩。」燕子有些心虚地嘴硬到。
「不……不过……哎……当娘确实不容易哩……俺这身子也不大灵便了……
哥,你抽空回家把娘叫过来吧,俺们几个没她不成哩……」燕子低眉到。
「咋,舍得把爹扔那不管了?」蓝英端起架子到:「都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
俺看你这个棉袄光知道疼呵你家汉子哩。」
「俺爹的女儿是俺孩子他爹的小棉袄,不成吗?」燕子狡辩到。
「行了,不早了,歇着吧……」周昆圆场到。
「哼……我来气……」燕子气鼓鼓到:「等她过生日那天,你和她说明白,
哥,你陪着昆子哥一道里去。」
「我……我犯桃花劫哩,得搁家躲着点哩,再说了,你还需要人照顾不是,
俺还得把娘请过来哩。」
「这样吧,哥,你想留下就留下,燕子你甭担心,俺叫贺四叔陪着,你放心
吧。」
「不成,把小霖也带着,娘家人在俺放心。」
「小霖咋还成娘家人了?」蓝英挑眉到。
「他是俺的陪嫁丫鬟,不成吗?」燕子不假思索到:「总之呢,白家是大户
人家,昆子哥去了别失了礼仪,然后就是把咱们两口子的关系和篮子说清楚,再
怎么说她也是俺的好姊妹儿,她啥样俺清楚,她人其实挺好的,你也别太伤她心,
意思说到就成了……真是的,偏偏挑了个好男人还得怕人惦记哩……」
「哥……」燕子顿了顿,又说到:「你去和娘说,那天是俺不对,希望她看
在俺也有点私心的份上,大人不计小孩儿过,俺确实也想她,你叫她过来。」
「切……俺可比你会说话哩……小丫头片子,歇着吧你,对了,你怀着孕,
为了俺的外甥,你也悠着点,昆子,你也别和她一样的,拿捏分寸,别老惯着她,
再给惯坏了……」
蓝英倚着门框刚要走,突然意味深长地偏头瞟着周昆。
「都说长兄如父……昆子,你叫俺一声爹呗?」
「去你的!你比爹还不正经哩!」
燕子恼到。
2
天气越来越热,天上的日头渐渐毒辣,照得行人不知觉地擦起汗来,燕归酒
楼这几日生意不温不火,不过来得都是些有格调的客人,点的菜贵,赏钱给得也
多。过了立夏就是白兰的生日,周周昆还从来没给大户人家承包过生日宴,只得
回鸿来饭店找老伙计老师傅请教,毕竟是给大户人家预备宴席,周昆不敢怠慢,
紧着预备,好在师傅们会几道拿得出手的大菜,周昆只需要备好材料就是了。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家这遭似乎另有原委,按理说大户人家无论摆什
么宴席,是没必要挑个二流酒楼,还非得叫新掌柜伺候的,再大的场面,一个堂
头外加几个有分寸的老伙计就能支应,张巧婶儿老大的不愿意,蓝三叔只能一边
劝,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诉周昆注意分寸。
还有点不对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贺老四,这次听周昆说要让他陪着去白
府,面上竟有点难为情。
不过说实话,连周昆自己都不大愿意去,往日里白兰和自己本来就有点不清
不楚,自己又有点害怕这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又一想,这次去找白府,怎么着
得先把事情说开了,叮嘱燕子往后少和白兰来往就是了。
周昆忽然有些质疑,这样胆小的自己,当初是怎么憋着一股邪勇,月夜里把
三个活人喂了狼的,不过心底又会隐隐觉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燕子每晚都睡在自己身边,蓝三叔和张巧婶儿就像亲爹娘一样对自己好,贺
老四和老李两位师父又那么爱护自己,情同手足的蓝英和小霖,一摊子指着自己
吃饭的师傅伙计……当初的自己只有一间塌了的土房子,吃上一碗打卤面都是一
种奢望的恩赐,为了保住自己有的,周昆无疑会再豁出命去。
去年还是个孩子,今年不知怎的就成了个大人,周昆觉得有点好笑。
眼瞅着快到了正日子,周昆特意把蓝三叔请裁缝给自己定做的所有衣服都拿
出来,燕子欢天喜地地让周昆穿一件又脱一件,流蝶转蜂似的对着周昆一阵打量,
啧,黑绸的太肃穆,整得像丧事,白的又太风流,像个情场浪子,西服又太正式,
又不是去洋饭店吃洋餐,燕子左挑右挑,哪件衣服穿在周昆身上都太好看了,黑
绸的显俊,白丝的显俏,穿上西服就更不得了,别说白兰,就连白家老太太都得
让周昆把心偷了,燕子乐得把周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给白兰看,哎,就
算穿伙计的衣服,昆子哥也比别的伙计更显眼,高高的个子,精壮的身子,据张
巧婶儿说周昆长得和他妈妈很像,想来那个未曾谋过几面的婆婆,以前是叫叶姨,
应该也是个大美人……燕子想象着婆婆的容貌,竟有点嫉妒起来,自己倒也不难
看,至少配得上昆子哥,可真有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自己没见过呢?
「嗯……来,你穿这件深蓝色布大褂我看看。」
燕子端详一阵,还是觉得太俏了,不过相比其他衣服,这件已经是最不显俏
的一件了。
「行,明儿个你就穿这件。」燕子一拍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去归去,
俺不拦着,可你别忘了,你是有老婆的人。」
燕子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补充到:「还不止一个……哎,你别负了俺们娘
俩的心就成呀……你和俺不一样,娘稀罕你,别让她难过。」
周昆天还没亮就起了,一众支应伙计师傅也早早地准备好,带着材料和家伙
什儿候着了,周昆带着三搭两扛的一众人走在路上,热闹得就像戏班子,周昆低
下头,觉着路上的行人都瞅着自己,脸上不自觉辣蒿蒿的,好像身后跟着的是迎
亲的锣鼓队,自己就是个不坐轿,穿着一身红喜走去婆家的新媳妇似的。
周昆进城时打白府路过,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座自己当初盯
着出神许久的大宅子有这样的交集。
周昆一开始还以为,这样的宅子是奉天某个大官们办公的去处,直到随从的
小霖告诉周昆,这里就是白府。
白府既有中西合璧的巴洛克式三层楼,也有飞檐斗拱的中式屋子,最显眼的
西洋式二层楼颇气派,是白家招待宾朋的地方,隔着老高的院墙,远远地就能瞅
见,周昆颔首低眉地站在白府门前,好久才敢敲门。
「忒早了些吧……」开门的下人揉了揉眼睛,嘴里叼着牙刷含糊地嘟囔着。
「小二哥,我们是燕归酒楼的,回管家爷的请,来贵府侍候一天,有不周之
处,贵府宽门雅量,还请少恕则个。」周昆直起腰,不卑不亢地答到。
「你这小哥有意思,俺还没问你就答这老些。」下人擦了擦嘴角的牙粉沫,
端着牙缸漱了淑口:「得,俺也是当这个差时间也不长,您来得早俺也没准备,
失礼失礼,您是……小周掌柜吧?」
「俺倒是姓周哩……」
「周昆?」
「正是小子。」
下人的脸色一变,赶忙把周昆一行让进门。
「周掌柜少歇,俺去叫管家爷……」下人格外恭敬地鞠了个躬,飞也似地跑
走了。
「这下人忒不规矩了。」小霖慢悠悠地打着哈欠。
「不要多嘴,得罪不起人家。」周昆小声到。
「你咋来这么早呢……」先闻其声,管家便迎面走来:「嗬!一伙人来取经
来呀!提溜这老些东西,小姐不挑礼,你也不能连锅带盆送这老些材料呀……那
萝卜大得,小姐也咬不动呀……」
「这,这,这……」周昆这了一阵没了下文,管家倒噗嗤乐了。
「这孩子,不识逗呢,行,挺用心,不过材料家伙什儿啥的后厨都有,你这
些东西先放门房,完事儿再提溜回去就成,列位,头请吧。」
大宅四进四出,管家把一众师傅引到厨房,伙计另带到厅里,单把周昆叫住
了。
「我说,小周掌柜,你就别和下人一起忙活了,我说,你……哎,得,这事
儿闹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呀……」管家端手挑眉,半是嘲讽半是羡慕地看着
周昆。
「管家爷,咋,咋了?」一席话倒把周昆说糊涂了。
「得,老夫人吩咐的事儿,我也不和你多说了,跟我走吧……」
「别别别,咋了这到底是?」周昆忙摆手。
「具体啥事我也说不清楚,待会进去你就明白了,走吧,别害怕,一咬牙一
闭眼的事儿,啊~」
「不是这……」周昆还想再争辩几句,管家倒不理会,转头就走,周昆没奈
何,只得跟着管家往里走。
管家没把周昆引到会客楼,倒带着周昆穿堂过室,白府外头气派,里头又是
一番雅致,奇花异草自不必说,廊上逼真的西式浮雕,锦屏风上画的图样,摆设
的珍玩,周昆看得眼睛都花了,走了好一阵都没跟上管家,乖乖,红楼梦里的大
观园也就这样了吧。
走了好一阵,管家把周昆带进了一处带二层洋楼的院子,院子的样式是中西
合璧的,两边廊墙上刻的是奇花异草的浮雕,紫藤萝的藤蔓缠绕着小廊,穗穗地
垂下来,颇为雅致,院子里很干净,没有什么杂陈设,管家规矩地站在门外,朗
声叫到「回事」。
「让他进,外头候着。」清冷的女声传来,听声音听不出年龄大小,说是三
十上下,声音比燕子的都轻灵,说是十五六岁,声音里的成熟又不像装的。
「到底是进,还是……候着……?」周昆挠了挠脑袋。
「你进,我候着。」管家轻声到。
周昆心里有点不安,走到洋楼门前,周昆的腿都有点发软了。
「咚,哒哒。」周昆规矩地敲了敲门,里头却没声音。
「进,进就行。」管家使了使眼色。
周昆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屋里也是西洋陈设,沙发茶几,
摆着一盆绿植,一楼很宽敞,一眼就能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一楼迎面是客厅,
东侧是个特意留出来的书房,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高挑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书,
好像刚才只是一阵风把门推开了似的。
女人看不出年龄,全身的肌肤似乎比身上的白旗袍还白,微微地透着胭脂般
的粉色,所谓冰肌雪骨大体就是如此,女人的脸叫书挡着,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
和白兰有六分相似,女人烫着头,哦,已经结过婚,可女人的面相上看不出年龄,
许是白兰的嫂子?白家出嫁的女儿,白兰的大姐?方才管家也没说她是谁呀。
周昆心中狐疑,愣在原地半晌,女人也撂下书,一对仙鹤似的秀眼透着冷艳,
上下打量着周昆,女人眼神里的气质周昆似曾相识,白兰的神色里,也有着这般
老虎一样骇人的气,周昆被盯得全身不痛快,下意识地把眼神下看,女人的脚上
穿着高跟鞋,套着黑色的丝袜,罩在玉藕般又圆又润的大腿上,更显得女人腿白
了。
「白……」周昆失声叫到:「白,白大小姐……吉祥。」
「嗤~」
冷艳的女人嘴角一弯,赶忙下意识地捂住红珊瑚似的嘴唇。
「小周掌柜?」
「是。」
「嗯……凑合吧。」女人眼神一转,身子也随着眼神转了过去。
「我倒无所谓,妮妮喜欢你,妈妈觉得你合适就好……」女人背对周昆,倩
影旖旎,似乎是旗袍裁剪不甚得体,衬得女人腰身杨柳枝般婀娜,可到了臀部,
却又像葫芦似的又圆又大,好像那旗袍的下摆要包不住那两瓣丝袜下若隐若现的
臀肉似的。
「带他去见见妈妈吧。」
女人说完,侧脸瞟了眼周昆,周昆会意,立马后退着毕恭毕敬地关上了屋门,
退出了院子。
不过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为啥总觉得那冷艳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
过自己的身子。
「管家爷,里头那位小姐是……」周昆跟在管家后面小心翼翼地问到。
「那可是太太呀……」管家小声到。
「太太?」
「小姐的妈妈呗!」
「哪个小姐?」
「你说哪个小姐?白府就一个大小姐……」
「白……白兰?」
管家暗暗点了点头:「我说,半只脚都迈进白府了,谁是谁都不认识?」
「啊?」
「刚才那位是白府的太太,白府内的家事,白家的生意,都是这位太太管着
的。」
「白府的……太太?」
「白雪呀!你没听说过?」
周昆摇了摇头。
「你……你是乡下来的吧。」管家说了句气话。
周昆点了点头。
「行了,你小子还算运气好,太太认可你了,要是老太太和舅老爷认可你,
你就回家等白府的花轿接你吧。」
「啥,啥?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管家爷,你……」周昆话还没说完,管家便
把周昆领到了白府老太太的院门前,周昆还想再问,话头却让管家一句「回事」
给打断了。
「来啦?领着他进来吧。」
女人的声音雍容中透着从容大气,听上去就像是个经历过很多的女人,管家
头前引路,推开门,把周昆让了进去,便等在门口。
屋内的装饰摆设和白雪夫人里的大不一样,古色古香的桌椅,中规中矩地主
次两侧摆放,正对门摆着一副优雅的兰花图,正当中主坐的妇人穿着黑丝绸绣暗
红花色的旗袍,却穿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绣鞋,周昆不经意间抬头和妇人对视一眼,
心里倒平静许多。
「白夫人吉祥。」
周昆深深鞠了一躬,仍旧是微微低眉低眼。
「我说吧,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规矩,没大没小的,刚才才见了女儿,倒把
我这个老的叫做夫人了。」妇人泯了口茶,茶碗碰着茶碟,放在檀木桌子上,
「咯嗒」一声脆响,周昆猛地一激灵,却隐隐感觉上首的妇人似乎正不出声地微
笑着。
「抬头,看着我。」白老夫人朗声说着,周昆便抬起头,慢慢把眼神顺着椅
子腿往女人脸上移。
说实话,若是真在大街上看见,周昆一定会认为白老夫人和张巧婶儿一个岁
数,一个被众人口中称作「老太太」的女人,身材却比张巧婶儿还要好一点,滑
而不腻的肌肤,结实而不堆肉的腰,胸前像愣塞了两个柚子,又鼓又圆,但很明
显,旗袍随身修裁,确实是实打实的软肉,叠云砌漆的一头好头发,紧绷似羊脂
玉的脖子,周昆不敢盯着白老夫人的脸看,只是隐隐地觉着一道柔和有力的目光
不断鼓励自己抬起眼皮,仔细看看眼前的美妇人。
比起青春逼人的白兰和高贵冷艳的白雪,白家老夫人的眼神格外叫人感到舒
心,周昆的眼神一与白老夫人的目光交错,便顾不上打量妇人的容貌,只是盯着
那双日月般的眼睛微微愣神。
那晚贺四师父和自己提到的,白家当年的大小姐,会不会就是这位春秋盛年
的熟妇?这样说来也确实奇怪,祖孙三代都姓白,难不成白老夫人母女俩嫁的汉
子都姓白?可要是老夫人和夫人都是招赘汉子,白家未免也忒阴盛阳衰了点儿。
「嗯,这就是府里丫头小姐常念叨的,鸿来饭店的小周掌柜?我还以为是个
二三十的青年,没成想和妮妮一般大。」白老夫人眼神里带着柔和的欣赏,仔细
打量着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的周昆。
「小后生,你今年多大了?」
「小子十五了。」
「哦,呵呵呵……确实和妮妮一边大呢……听你说话倒挺规矩,原先就是城
里的,还是乡下的?」
「小子原系槐乃村人。」
「哦!我知道,奶子村嘛,妮妮的奶娘就是那儿出来的,呵呵呵……小伙子
挺周正,看来你娘把你哺得不错,呵呵呵呵……」
「……」
「听妮妮说你算数挺厉害。」
「学过一阵子,混饭吃罢了。」
「学过几年?」
「小子从八岁就开始学,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学了六七年吧。」
「陈光祖也发了慈悲,给槐乃村建私塾了?」
「陈……」
周昆喉头一紧,下意识地把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紧握着的拳头里全湿了,
脑袋上都沁出了冷汗。
周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看着大仇人似的看着眼前的白老夫人,白老
夫人神色一变,管家连忙想上前,白老夫人却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
「不……小子的算数……是小子的岳父教的……」周昆一语既出,吓得管家
都一哆嗦。
妈的,这小子真他妈有种,摆到眼前的一桩富贵一句话就给搪得死死的,要
么这小子疯了,要么这小子是少见的真爷们儿,想到这,连一向鼻孔眼看人的白
府管家,也不得不眯起眼,悄咪咪盯着眼前这个半大马驹子似的少年。
「哦,蓝玉虎嘛,早年是个淘金沙的,我知道。」白老夫人风清云淡地喝了
口茶,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孩子,我也是过来人,也知道生米煮成煮饭的道理,可这世上,就是有能
让熟米变成生米,再下到另一口锅里的神通,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白老夫人垂下眸子,长舒一口气,呼吸间便猛地睁开眼,声音里更是多了份
凛然不可犯的威严:「我的话你可能不明白,不要紧,白家这锅饭是甜是苦,是
新鲜是馊,你日后慢慢品,我相信,你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白老夫人自幼便是一口京白,尝便人间滋味后更是透出一腔威严,白老夫人
的笑连管家看了都有点心寒,朝夕相处二十多年,也只有白府管家明白老夫人这
样的表情后是多少枪林刀海。
周昆低着头,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好像刚才迎面拍来一股带着冰碴的
白毛风,打得周昆骨髓都冻上了。
陈光祖,陈安,祸害杏枝的家仆,月夜狼群的惨哭……明明只过了一年,却
好像上辈子的事情,明明是一年前的事,杏枝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掌印又仿佛在热
辣辣地隐隐作痛。
愤怒,恐惧,兴奋,痛苦,周昆紧紧地咬着牙,血灌瞳仁,身子却怎么也动
不了。
「呵……呵哈哈哈哈……」
周昆凄厉的嗓音就像垂死一博的老狼吼,管家恨不得捂住耳朵,赶紧忘了这
声比哭还难听一万倍的笑,这种笑……根本不像从一个半大毛孩子嗓子里挤出来
的……听了这声笑,管家整个人都好像在火池子里滚了三滚。
「白……白老夫人……你……见过狼吃人么……」周昆愤怒得浑身肌肉都绷
紧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饿狗般羸弱的小子,肌肉结实得仿佛能撑开一身长衫。
「你见过人吃人吗?」白老夫人轻描淡写地吹了口茶叶,顺着杯沿儿轻轻磕
了磕茶杯盖:「孩子,你还年轻,人吃人,是不用嘴的。」
白老夫人不易被察觉地叹了口气,仿佛在怜悯周昆,又仿佛在怜悯自己:
「陈光祖就是这么个吃人的人,孩子,据我所知,你娘,你爹,你爷爷你奶奶,
包括你外公老烟叶子,都是陈光祖吃的吧……」
周昆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巴掌抡翻了白老夫人手里的茶杯,管家刚反应过
开来想冲上去阻止,回过神来后自己就已经趴在地上,许久才反应过来疼,刚才
发生的一切就像咔嚓一个炸雷,没反应过来,一道电光就劈下来了。
「啧……年轻人太气盛了点吧……」白老夫人摘了摘衣服上的茶叶,不慌不
忙地擦去旗袍上的水渍:「吃了周家的人是陈光祖,不是我白玉芳,更不是白家,
这个世界就是大鱼吃小鱼,陈光祖这条大鱼吃了你家这条小鱼,可他毕竟也不是
最大那条鱼,换句话说,如果你本身就是条大鱼,吃掉陈光祖这条相对而言的小
鱼,不是更容易些吗?」
周昆这才感觉自己的手很麻,回过神一看,手上全是血,那也茶碗让自己打
上房梁,一枚碎瓷片「啪嗒」从房梁上落下,几颗碎瓷似乎也嵌进了自己的手背
肉里,隐隐泛着疼。
「呶。」白老夫人不慌不忙地把手绢递给周昆:「你脑子不笨,这就很难得,
身手呢,也不错,我替妮妮把关,觉得你合格了,妮妮这孩子呀,太秀眯了点,
喜欢不说喜欢,为了你,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实话实说吧,其实你的确不赖,
有种男人雷声大雨点小,空有一身本事却连个人都保不住,我倒真希望你不是那
种人,把妮妮交给你,我也放心……你手流血了,擦擦,有些规矩还要慢慢学,
你以后自然明白。」
周昆不理会疼,狠狠地攥住手,手背上的碎瓷片便像活了般尽数从手背的伤
口里飞了出去,周昆没接白老夫人的手绢,却也没有行动,只是呆呆地握住拳头,
死死地盯着秋水般淡然的白老夫人。
「其实,这样很不好,自打我接手白家的一摊子,便发过誓,不再做强人所
难的事,可妮妮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周昆,你再仔细想想吧,人拗不过命,想
通了就好了。」白老夫人起身背对二人,看不见神色,听不出语气地说到:「人
呀……确实拗不过命呀……」
「人……拗不过命吗?」
「哎,有的坎儿迈过去,一切就通了,我是过来人,你记着,好好悟悟吧……」
「可我……」
周昆的嗓子猛然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老夫人见周昆神色有变,不慌
不忙地接着说到:「娘亲舅大,白兰就有个舅舅,他呢,虽说不很争气,可从奶
子府里把捞个娘出来,对他来说还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娘!」
周昆猛地一惊,心脏莫名其妙地咚咚乱跳,一边是自己仅存的骨肉至亲和泼
天富贵,一面是对自己有大恩的妻子一家,这……怎么选?或者说,这真的要的
选,又有的选吗?
3
「可,我……」周昆的嗓子又哑又干,勉强似敲破锣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
音。
「奶奶,奶奶!」清脆的少女之声银铃般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屋
内的僵持,钉了橘子瓣的皮鞋敲在地上,咯嗒咯嗒地格外动听,白老夫人露出慈
爱的笑脸,和蔼地看着从园外跑来的白兰,本就很苗条的少女似乎又瘦了一圈,
连青丝绒裙子都有些不合身了,本就很宽大的绿色夹袄套在裙子外面,连架似乎
都有些撑不起来,衣裳随着白兰瘦弱的身子摆动,倒多了些仙气飘飘的病美人的
感觉。
「乖妮妮,看看谁来了~」白老夫人迎过去一把抱住白兰,亲热地和白兰贴了
贴脸颊。
「白,白大小姐吉祥。」
白兰的到来打破了对峙的僵局,周昆的心里隐隐有些后怕,看来这大家子,
「吃人」的手段只会比陈光祖更多,看着白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周昆下意识
把流着血的手敛进长衫的袖子里,规规矩矩地照着常富教过的礼仪颔首低眉。
「啊……怎,怎么……」白兰把嘴巴长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像两个圆铃铛一
样,就这样呆呆地愣在原地许久,等到周昆下意识抬起目光和白兰交错,少女的
脸腾地便红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瘦得都有些发白的脸颊。
「今天是妮妮的生日嘛,奶奶呢给你去燕归酒楼订了桌好吃的,人家小周掌
柜怕照应不周,就一起来了,我还挺好奇小周掌柜到底是谁,就让管家请小周掌
柜进来见一面,哦……原来这就是你们年轻丫头说的小周掌柜呀,奶奶真是老了,
想都没想到年轻后生里还能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妮妮,今天生日宴就让小周掌柜
作陪,你看怎么样?」
「奶奶~」白兰娇俏地捂住脸,一头扎进白老夫人怀里。「人家还没化妆呢~」
「小丫头就知道臭美,看你瘦得,一天到晚得不吃饭,小脸儿白得都没红色
儿了。」
「唔~丢脸了……」白兰甜腻腻地娇声闷哼,背身对着周昆。
「有啥呀,我们家妮妮这么漂亮,不化妆都好看,是不是?你还没和小周掌
柜打招呼呢,来,和小周掌柜打个招呼,奶奶呆会儿给你化个漂亮妆~」
「小周掌柜……你,你好……」白兰把脑袋埋在白老夫人怀里,闷声软语到。
「啧,大姑娘这么秀眯像什么话,来,面对面,好好跟小周掌柜打个招呼~」
白兰猛地转身,眼睛都不敢睁开。
「昆子哥早上好!」
白兰喊着,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喊完便缩了缩身子,一溜烟地跑进里屋了。
「妮妮!慢点!」
白老夫人瞟了周昆一眼,仿佛在赞赏周昆的识趣,又好像在讥讽周昆的圆滑,
便也奔里屋去了。
周昆心里很乱,见主人进了屋,他也不想在白府呆了,索性迈开步子冲出门,
左脚刚跨出门槛,右手就让管家拽住了。
「我不知道现在叫你姑爷合不合适,可你听我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你
要真……不喜欢这富贵,这倒有得缓儿,来日方长……可今天老夫人和小姐难得
高兴,拂了老夫人的面子,扫了小姐的兴,以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管家投来一阵善意的目光,周昆思来想去,刚迈出门的左脚也收了回来。
「小子我……毕竟是客仆,厨房那边……还得照应着呢。」
「嗨,事到如今,你当今儿个是为了吃饭?实话跟你说吧,是老夫人吩咐我
特意请你过来的,小姐是是不知道的,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那,好歹让我吩咐伙计们两句,成吗?」
「嗯,好好伺候吧。」
管家想伸手拍一拍周昆的肩,手伸到半道,下意识缩了回去。
4
白老夫人给白兰化了个很雅致的獭髓妆,又在白兰似病的白面颊上轻轻扑了
点儿胭脂,眼下已经快到了夏天,白兰身穿的衣服也多以丝绸为主,敞敞的短袄
袖子随着白兰娇柔的举止轻轻摆动,好像月下忧郁开着的昙花。
白府上下一般都有三顿饭,有的贪吃的下人偶尔学着白雪夫人偷偷吃点宵夜,
没被发现,也可以算作第四顿,白兰从小胃口就不好,一天最多两顿饭,一顿早
饭吃完了上学,一顿晚饭吃完了做功课,学校休学,陪家里人吃中饭,一天就一
顿,那天从鸿来饭店走后直到现在快一个多月,白兰便更不怎吃饭食,两天一顿
都算是胃口好的。
白兰今天格外高兴,向小灶上要了十来样早点,除了馄饨,小笼包,银耳羹
这类精致的小点心,白兰还特意要了包子豆浆这类她以为周昆平日里常吃的吃食,
大抵所有孩子开心时都没吃相,白兰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子,小笼包小饺子一口一
个地撑得精致漂亮的脸蛋儿都微微鼓着。
「慢点吃慢点吃,别伤了胃口,中午晚上可还都有饭呢。」白老夫人捂着嘴
咯咯地笑,眼角都笑得弯成一条缝了,那样深不可测的大人物竟也会如此发心地
笑,周昆低头盯着脚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昆……昆子哥也吃……」白兰费力地张着小嘴,艰难地从嘴里发出含混不
清的招呼声,就算再借周昆三个脑子他也想不出,这样端庄漂亮的大小姐,背着
人也会如此可爱的失礼,周昆经过刚才的事脑袋还没缓过劲儿来,看着白兰可爱
里带点憨态的吃相,也不禁噗嗤笑了。
「我,我今天还要吃夜宵……」白兰似乎有点噎着,端起桌上的莲子羹咕嘟
咕嘟喝了几大口。
「好,只要你肯吃,奶奶就叫厨房预备下,好不好?」
白兰抿了抿嘴,瞟了眼周昆,便不出声地盯着白老夫人。
「小周掌柜,你们燕归酒楼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吗?」
白老夫人双手交握置于双腿之间,微笑着看向周昆。
「我们的豆沙藕糕,银裹芋头,还有炸金钱儿,配茶作消夜的点心都是好的。」
周昆直起腰,屁股不敢实坐在椅子上。
「昆子哥喜欢吃什么?」白兰一口一个昆子哥叫得倒越来越习惯了。
「我……白菜豆腐就很不错了。」
周昆郑重其事地答着,一老一小听完都笑了,白兰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出来
了。
「昆子哥,你咋跟马似的,长得好看个子还那么高,吃得怎么这么素呀……」
白兰笑得京白腔都走样了,头上插着的珠钗哗啦啦地轻响,好像轻轻作响的金树
叶似的。
「妮妮,今天就让你昆子哥哥陪你玩一天,咋样?」
「嗯!」白兰瞪大眼睛,雏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今儿个牡丹杜鹃,还有几
个同学也都来,我们得玩儿到挺晚哩,昆……昆子哥,你今晚,别,别走了成吗……
」
白兰的话音儿越来越小,到最后都有点听不清了。
周昆坐在白兰身边,仿佛能感受到少女白煞煞的娇病脸蛋儿上从未有过的炽
热。
周昆微微倾过身子,看见白老夫人不容置疑的神色,只能微微点头,为了自
己现在拥有的,他必须低下头,家庭的不幸似乎天生就教会这个少年一件事,那
就是该低头时就不能昂起脑袋。
「嗯,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赶不上时髦,不服不行喽……」白老夫
人捶了捶腰,叹了口气到:「奶奶负责让妮妮的生日过得开开心心的,小周掌柜
呢,就陪着我们家妮妮,招待好妮妮的朋友就行了,你说是不是,昆子哥?」
「我,我一个小饭馆的下人,这样子会不会太不守规矩了?」
「白府的规矩是老人家我定的,在这么个一亩三分地儿,我倒觉得没什么。」
周昆强压一肚子官司,咬着牙点了点头。
白府大小姐的生日在白府的各种重大活动里算不上什么,一是白兰年纪太小
身子骨又弱,经不起折腾,更没折腾的必要,二是白兰还没有如同妈妈,舅舅,
奶奶那样树大根深的人脉,没有必须要上门走动的关系,三则是白老夫人的一点
私心,白府家大业大巴结的人就多,来提亲的大家子,不怀好意的势利眼,还有
好色的登徒子,都会趁这天一窝蜂的过来,白老夫人希望白兰能安安稳稳的过一
辈子,不求攀上更高的枝,只求这个从小就体弱的小女孩能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
过一辈子,白老夫人的眼里白兰仍旧是个孩子,把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给她,看见
孩子的笑脸,没什么比这更叫长辈喜欢的了。
白老夫人一辈子精明,倒在这里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爱和私心,不过命运的洪
流,又岂是会被区区人间显赫左右的?有些事说起来不清不楚,直到过去都揣摩
不出味道,未揭晓时,谁又能真正有个什么主意呢?
白兰的舅舅早从白府分了出来,在别处另有一所气派的公馆,舅舅的两个女
儿,白兰的两个和白兰差不多大的表姐,牡丹和杜鹃,在快中午前儿过来给小妹
妹过生日,白兰在兰舍私塾平日里相处不错的几个女同学,也都是富家千金,来
得也就比周昆晚一两个时辰,周昆陪着白兰吃过早饭,那几个女同学也就来了,
看见周昆正站在白兰身边,几个女同学的脸上也都是欣喜和意外。
「兰姐,你,你咋把小周掌柜请来了?」一个女孩子脸上微微有点雀斑,欢
喜地做了个打算盘的手势。
「哟~周大哥今天打扮得俏呀,我看都快比兰姐漂亮了。」一个女孩带着牙套,
看着周昆,下意识地捂住嘴到。
一群小女生莺莺燕燕的,说得周昆一阵愣神儿,周昆在群蝶丛里左瞧右找,
人群里,竟然没有燕子,不过似乎,也不是件令人意外的事。
「哎,你们规矩点儿,说得昆子哥都懵了。」白兰娇嗔到。
「哟~昆子哥~」
一众女生半是调笑半是发嗲,把周昆臊得耳根子都红了,白兰站在周昆身边,
见周昆愣神儿便想伸手摸一摸周昆包扎过的手,手伸到半道,猛地和周昆对上了
眼神儿,便急忙低下头,把那要伸没伸的手轻轻叠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咳,嗯~画眉妹子,你上次不是要看看我养的鹦鹉吗?那个,海棠,望娣儿,
你们俩领着画眉他们几个先去我屋,我去妈妈那屋问安。」
白兰身后俩贴身丫鬟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引着莺莺燕燕的一群小姊妹儿去
白兰那院儿了。
「哎~小郎君以前不是跟着蓝燕的吗?怎么今天……」
「估计又是个想攀高枝儿的小罢了。」
「哎,可惜俺们家没白家这么大势力,要不然小嫩肉儿攀的高枝儿就是俺们
家了……」
群蜂轻鸣,以为花不解语,却被后面两个跟着的丫鬟听得一清二楚。
「望娣儿……那不就是杜鹃吗?」周昆跟着在白兰后头,不自觉出神小声嘟
囔出声来。
「看来昆子哥也学过唐诗呀,李白,李商隐,想必也是懂些的了?」白兰赶
忙接住话茬,倒把周昆吓了一大跳。
「我……不是,白大小姐,你是顺风耳呀……」周昆连忙喘到。
「我呀……刚好能听见蚂蚁走路罢了。」白兰蹲下身,轻轻捻起一只蚂蚁,
慢慢把蚂蚁放在掌心,看着蚂蚁从这只手的手尖爬到手根,又顺着染得鲜红的指
甲爬到那只手上。
「我们不都是蚂蚁吗?」
白兰喃喃自语,仿佛在与空气互诉衷肠。
「您可别这么说,您是大家子的小姐,是富……」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昆子哥。」白兰兀自打断周昆,轻轻把蚂蚁吹到蚂蚁
洞边。
「我呀……」
白兰轻轻摸了摸细长的脖子,悠悠叹了口气。
「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哪些人是真心朋友。」
白兰拔下头顶珠钗,细细在手里把玩一阵,青丝垂瀑,柔柔地落下:
「佳梳不断长青丝,倒向珠钗索思愁……」
周昆盯着那只交银缀宝又不显俗套的簪子,一时间竟也有些出神。
「不……不去看夫人去了?」
「我早去过了,只是……我需要点自己的时间,一点点就好……」白兰看不
出喜忧地蹲下,盯着蚂蚁洞出神。
「对不起。」
周昆看着白兰清瘦的倩影,突然开口到。
「哦?」白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周昆本想把自己和燕子的关系跟白兰说清楚,可看着白兰
背对自己轻轻擦着眼睛的样子,周昆还是心软了。
「我那天太……敏感了。」周昆下意识地用出个从报纸上看到过的新词,连
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竖起汗毛。
「哦……」白兰声音哽咽,良久,竟笑了出来:「我,我才不会因为那件事
在乎很久呢……我没有,我没有……」
周昆心里的忌惮和恐惧就像触了水的棉花糖,一下子散得连形都没了,因为
一个人的身份和自己的偏见带有敌意,周昆感觉自己就像个小气鬼,说到底,白
大小姐,也只是个比燕子还爱哭的清白闺女罢了。
白兰把脸埋进膝盖里,默默地蹲在院墙下的蚂蚁洞边,院墙里繁茂的梧桐树
向着日头高高地伸着,把明媚的天光切成一道道细丝,淅沥沥地撒在院墙之间的
小巷里,看着那颗参天的梧桐,周昆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颗大槐树下,那个自己
再也回不去的家……那颗树下,也曾有个少年默默哭泣吧。
白兰一定也和那个少年一样,承受了太多太多了吧。
周昆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缩成风滚草似的少女,周昆突然想通了,心地上
空终于一点点的放晴,那片盘踞在自己心底十五年的阴云呀……
「白兰,我给你梳梳头吧,你的头发都乱了。」
白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周昆的笑脸暖融融的,这是白兰从没见过的笑容,
那是发自心底的,最纯洁的笑容。
「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对,我错怪你了。」周昆似乎不习惯于笑,不一会
儿便害羞地别过头去。
「昆子哥……」白兰秀气的眼睛堆满了水晶似的眼泪,少女似乎也憋了很多
很多委屈,只是一个微笑,少女便不顾一切地跑向周昆,一头扎进周昆的怀里嚎
啕大哭。
「昆子哥……呜呜呜……」白兰哭得像个刚断奶的孩子,恨不得让全世界都
听见她的哭声,却还是紧紧把头扎进周昆的怀里,拼命压抑着哭声。
「好了,小姐,别哭了,待会儿把妆哭花了。」周昆下意识地抱住白兰,心
里一阵凉一阵暖,那一哭仿佛让周昆找到了知己,就连燕子也不曾给过周昆这样
的平静和释怀。
白兰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这才渐息悲声,双臂却仍紧
紧搂着周昆。
「我给你梳梳头吧。」周昆不再抗拒白兰,轻轻给白兰蹭去泪水,捏了捏白
兰哭红了的小鼻头,白兰娇羞地噗嗤一乐,轻轻捶了捶周昆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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